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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忧心忡忡地告诉他:“罗什,觉贤此人没有你想的这么简单。他自认佛法修为不弱于你,却居你之下,心中必定不服。日后,他会有与你分庭抗争的心思。”

他淡淡地摇头:“觉贤本人如何并不重要,关键是,他是大乘有宗的正统,精通禅法。而罗什对禅法研究不深,他与我可以很好地互补。他还带来了达摩多罗和佛大先的禅法修要,这些经论极为难得,对弘扬中原佛法大有益处。而况,是陛下指定他前来助我译经,我怎能将他摒弃在外?”

姚兴指定的?我想起一个问题:“那这觉贤又是由谁推荐给陛下的?”

他抬眉看向我,低沉声音里不起一丝波动:“刘勃勃。”

我心猛地一跳,想起那天帐中听到的对话,赫连勃勃的弟弟建议他找一位有名望的番僧与罗什抗衡,取代罗什的国师之位。觉贤是赫连勃勃找来的,故而觉贤会针对罗什处处打压,背后应该是赫连勃勃的怂恿与支持。

我顿时焦急:“罗什,你曾对陛下说刘勃勃非是善类,已引起刘勃勃的敌意。他推荐觉贤给陛下,是要取代你的国师之位,让你失去陛下的信任啊。”

他却毫不在意地笑了笑:“你知道的,罗什从未将名望地位放在心上。”

我气急:“你虽如此想,觉贤却不会承你好意。他甚至会逼你与他论战,想要在陛下面前与你一分高下。”

历经风霜的清癯面容上仍是无谓的淡然:“你放心,罗什不会与他相争。译经重任要耗去余生全部心力,哪有时间与他争这些身外之物?只要译经之事不受干扰,只要陛下愿意,这国师身份给他也无妨。”

我自然知道他的高洁心性,他是真的不在乎,怎样劝也没用。虽说觉贤与罗什的争议以罗什胜利而告终,可想起史书上的记载,我仍是不放心:“那,能不能让他去别的寺院,他想要译经自己组织人译好了,别在草堂寺里就行。”

“如此提防岂非显得罗什小性,本可以化解的矛盾也会因此激化。”他笑着以指点着我额头,“艾晴,别瞎操心了,该来的总会到来,坦然面对即是,心中坦荡便无所惧。”

我叹口气,不再多说什么。罗什说的没错,该来的总会来。经历过那么多大风大浪生死难关,如今真没什么是过不去的坎。

烛光下的罗什戴着老花眼镜,坐在几案旁冥思苦想。一卷梵文经书摊在面前,他反复念诵,在另一边空白纸上记录下译出的文字,时不时圈圈点点地修改。他每天晚上回来后依旧忙个不停,我极尽所能照顾他,家中所有事务都由我来打理,好让他专心在译经上。

这一段日子,他一直在翻译《金刚经》。这短短五千字的经文其实非常难理解,他译得很是艰难。这是我唯一会背诵的佛经,可我不敢帮他。因为我知道他不会乐意我直接告诉他后世的经文。这样的话,他辛苦翻译的意义何在?当他皱眉凝思时,当他反复修改时,我不插一言,只是默默在旁端茶送水,安静地陪着他。

半个月后,他将一叠稿子放进我手中,眉眼中尽是笑意:“艾晴,此经终于译完。这是罗什送给妻子的礼物,你是第一个读此经之人。”

我接过带着墨水清香的稿子,笑着翻开第一张稿纸,细细品读。一张接一张看下去,眉头却是越皱越紧。他探头问:“如何?”

我抬头看他,神色凝重:“罗什,这不是我所见的《金刚经》。”

他一愣:“为何不是?”

我思考着该怎么说合适:“嗯,有些地方一样,但有部分不一样。给我感觉,现在看的经文,更深奥,更拗口。”

犹豫一下,老实地说出:“罗什,说实话,你现在给我的稿子,我看不懂。”

他怔住,脸上飘过一丝失望。我连忙安慰他:“嗯,这个,《金刚经》本来就很难懂。我非佛教徒,自然难以理解。”

他凝思一会儿,严肃地说:“《金刚经》讲解空理,乃无可说之说,不能言之言,最难以语言文字表达。正因为此经义理深奥,罗什译成汉文时,竭尽脑力,希翼将此经文如实译出,不失其奥义。”

如实译出?这么说,我之所以看不懂,是因为这稿子太过忠实于原著?可是,我知道直译并不是他的风格,他的翻译,向来重意译大于直译。

“罗什,这部经文,你希望给谁看?”我将稿子交还给他,“是精研佛理的高等僧侣,是满腹文章的文人雅士,还是粗通文墨的在家居士,甚至大字不识一个的普通百姓?”

他浑身震了一下,低头翻看手上的稿纸,一张张快速地翻到底,突然抬头大笑:“罗什明白了。”抓住我的手,急急地说,“艾晴,你的智慧领悟,已是这个时代难寻。若连你也看不懂,又有多少未身入佛门的信众能懂?”

将稿纸放在几案上,他背起手在室内踱步。烛光摇曳,照出他沉思的身影。

“罗什译经,到底是为谁而译,为谁而看?”

他凝视思考,再继续说道:“艾晴,你今日一说,让罗什醍醐灌顶。译经之前,尚有许多要深虑之处。佛经浩瀚如烟海,千万卷不足以涵盖,到底选什么经文来译?译经之时,到底该重文辞还是重原质?”

他昂着头,又陷入沉思中。我静静走向他,与他十指交缠,倚靠在他肩上。过了一会儿,他低头看我,笑意昭然,满目清明:“好,罗什决定:经文,便以大乘空宗典论为主。罗什虽大小乘皆通,但自身雅好大乘,而况大乘更适于汉地。此刻空宗始祖龙树、提婆之作,中原尚无人译出。《中论》、《十二门论》和《百论》,皆是空宗义理之精华,罗什想日后一一译出。”

我点头。我看过的佛教资料里说过,约在公元二、三世纪,印度的龙树、提婆师兄弟两人,根据《般若》思想,撰述了《中论》、《十二门论》和《百论》,通称为《三论》,创立了佛教史上第一个大乘教派——空宗。罗什之前,已有人翻译过部分《大般若经》。但龙树、提婆的著作,却无人翻译。只有罗什,才把龙树和提婆的重要著作全部翻译出来。罗什所译的《三论》,便是后世三论宗的宗经。

他已然洞彻,开始提笔修改自己翻译的拗口之处。为坐在几案边的他拿捏,说出心中存了很久的愿望:“罗什,我可不可以偷偷看一下译场到底是怎样的?”

我从没去过他的工作场所。在家中还好说一些,堂而皇之到草堂寺去,我的身份未免尴尬。可是,我又心痒痒地难受。罗什的译场,是古代中国规模最大的,玄奘也比不了。鼎盛时期,有三千多僧人参与。我毕竟是历史专业,能见证如此盛大的场面,对我来说,意义非凡。

他用毛笔在砚台里蘸一蘸,沉思片刻:“好,我来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