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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坊市,看到路边有不少衣着褴褛的人头插草标,无神地坐在地上。罗什让马车停下,他下车去问那些插草标之人。我本来也想下车,犹豫了一阵还是没下。让路人看到他跟一个女子公然在一起,会对他声誉有影响。

对面驶来一队车马。旌旗飘飘,仪仗整肃,旗帜上鲜明地写着一个大字——“凉”。想起罗什说过,北凉与南凉皆遣使来降,使团这几日便到达长安。不知这支使节团是哪一国的。

使节队伍与我们的马车交错驶过,我盯着这些身穿玄色官袍之人想要辨认,突然觉察到一道犀利如剑的目光。我急忙看向对面,一辆厚重的马车驶过,车帘后有一双深邃幽黑的眼睛,锐利,精干,带着隐隐锋芒。

车帘遮挡,我看不清那人的脸。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一直在我身上停顿,令人后背生凉。我想再看仔细些,马车已过,车帘子也放下了。望着这支队伍离我越来越远,我松了口气,可能是我太过敏感了。

罗什回到马车,让我找些钱出来,我几乎掏空了口袋。他将钱分给那些人,上了马车,神色有些沉郁。

“是凉州流民,无从过活,自卖为奴。”他叹了口气,“我会劝陛下安置这些卖身为奴的凉州流民。”

我点头。姚兴不是吕光,为政尚算清明,应该能听得进罗什劝诫。

“对了,那些被刘勃勃所抓的凉州女孩中,有一名叫王络秀的,被陛下充做宫伎。我与那女孩有些渊源,想救她出来。”且不说络秀长得像黄小美,一个如此娴静温婉的好女孩,不该沦为权贵的玩物。

“入宫见陛下时,罗什说有故人之女被误抓进宫,陛下会答应的。”

现在不比在凉州,罗什的影响力大多了。

到了未央宫,马车在侧门停下,自有人去通报。进宫后我们被安置在外廷一个独门院落里。罗什带着僧肇去见姚兴,直到晚上才回来。我的职业病犯了,想考察这座举世闻名的未央宫。可是姚兴的后宫管理很严,不能随意行走,我只能在院子里蹲地画圈圈,憋闷死了。

罗什回来后看到我的无聊状,不由好笑:“明日我便为你找个宫中的侍官,陪你到处走走,不要紧的地方你也可随意画。”

“真的?”我惊喜,想不到他的权力这么大。

他走出房一会儿,回来时端着托盘,里面放着热气腾腾的药:“该吃药了。”

吹开热气,自己试一试温度,再端给我。看我苦着脸喝完,为我抹嘴:“陛下还说,已有几位汉僧来到长安。愿拜罗什为师,助我译经。”

“是些什么人?”

他开心一笑:“其中最有学识者法名为竺道生,道融,僧叡。”

我“啊”了一声。他按住我的手,转头望我:“艾晴,你知道他们,是么?”

我吐舌:“这三人,加上僧肇,被后世称为什门四圣,是你最得力的四位弟子。”

我回忆看过的资料,细细告诉他这几个人的来历。

竺道生,与道融同年,只比罗什小五岁。道生是仕族子弟,很有辩才,年少时思辨之能就已遍传乡野。

道融十二岁出家,记忆力非凡。他小时候,师父曾要他去村中借《论语》,他未将书带回,说是已经读过了。他的师父不信,便另借一本,覆之令其背诵。结果道融一字不差背诵完毕。

而僧叡稍年轻些,也有三十多岁了。他之前曾师事苻坚最宠信的高僧释道安。此人非常勤奋,领悟能力很高。

听完我介绍,罗什连连叫好。说明天便禀明姚兴,让他们三人入逍遥园草堂寺,相助译经。能收这三人为弟子,他的心情很好。为他倒杯水,问道:“那第一部译什么经?”

他喝口水,微微一笑:“自然是《金刚般若波若蜜经》。”

我一怔。

他将水杯放在几案上,昂头说道:“金刚,世间最坚固者,无坚不摧。这部经能断一切法,能破一切烦恼,是能成就佛道的般若大智慧。”他看向我,轻笑,“你不是最爱这经文中的偈语么?”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他喃喃轻诵,润泽的略低中音将我带回那个夏日夜晚。当时他狠心赶我走,我伤心欲绝地念出这几句偈语。一眨眼,已是那么多年了……

他低低叹息着:“艾晴,罗什依旧能清晰忆起第一次见到你的情形。转眼,已近四十年了。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他的声音温软如春风,拂过我心尖,掀起波波巨浪。心潮澎湃,酸涩冲鼻。在他的近四十年,我的十年间,加上这次的长安半年,我们真正只共处了四年。其余时间,都在等待中渡过。上天对我们不公么?不,我摇一摇头,甩开悲观的想法。若没有漫长的等待,又怎显出短暂相处的可贵?

转身投进他温暖的怀抱,用尽力气抱紧他,如同在海中抱着救命的浮木。告诉自己:不要奢求,此刻的相拥,已经够了……

――――――――――――注解――――――――――――――――――

慧皎《高僧传》对姚兴为罗什设立译场的记载:“自大法东被,始于汉明,涉历魏晋,经论渐多。而支竺所出,多滞文格义。兴少崇三宝,锐志讲集。什既至止,仍请入西明阁及逍遥园,译出众经。什既率多谙诵,无不究尽。转能汉言,音译流便。既览旧经,义多纰缪,皆由先译失旨,不与梵本相应。于是兴使沙门僧迁、法钦、道流、道恒、道标、僧叡、僧肇等八百余人,谘受什旨,更令出《大品》。什持梵本,兴执旧经以相雠校。其新文异旧者,义皆圆通,众心惬伏,莫不欣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