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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夫人才将喝了一碗助眠的养心粥,准备着洗漱了睡去。看下人那忙慌慌的样子,她没有反应,她身边的嬷嬷已经极有眼色地呵斥了那个下人:“什么事这么急?没见夫人要歇下了?”

下人忙双手将信件呈上,毕恭毕敬地说:“三少爷来的家信,加急的。”

王夫人闭上的双目一下子睁开了,伸出一只保养得宜的手:“快递上来。”嬷嬷已经机灵上前去接过了信件,挥退了那送信的下人,王夫人又笑,“这小子,什么事竟让他用上了加急信?”

嬷嬷笑得一脸橘子皮:“说不准就是想您了。”

王夫人也是满脸笑地动手拆信:“他那脾气,成天火急火燎的。想一出是一出,能想到我就算不错了!还指望他写信!”说着看了起来,看着看着,面上的笑意淡了,浅了,直至消失不见了。嬷嬷好似她的知音人,虽未看信上内容,面上原本堆了褶的笑,也渐渐收了起来,瞧不着了。

一直到王夫人略烦燥地把信件往一旁的茶几上一丢,嬷嬷才小心地微微倾了身子问了:“可是三少爷出了什么事?”

王夫人冷笑一声:“他能出什么事?这是不知从哪个嚼舌根的长舌妇那儿听了他和那宁家女的婚约,特特儿的写信来问我呢!”

嬷嬷立时被唬了一跳:“三少爷知道了?”还特地写了信来问,这……嬷嬷心里一时七上八下的,生了做下的事要被拆穿的心虚感。

“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莫非他还真想娶了宁家女不成?他这个年纪,宁家女又才是个九岁的丫头片子,能懂什么?还不是因着与宁家女打小的交情,才上了心?”

嬷嬷心思转了转,微觉不妥,忠诚地向王夫人建言:“可是老爷那儿,不是也主张成了这桩婚姻……”

王夫人脸一沉,“他当然是要促成了这桩婚,他打的好算盘,靠着一桩面上好看的婚事,里子面子都敦实地有了。他就不想想,我儿将来若当真娶了那宁家女,还能指望有什么好前程?就是娶了来养她几年,将来又怎么可能还娶得到门当户对的继室?”

连继室都考虑进来了……嬷嬷闭了嘴,不再劝了。夫人脾气犟,眼里还揉不得沙子,她决定了要做的事,别说十头牛,一百头牛都拉不回来。而且老爷先前令她与宁夫人通个气,夫人就瞒下了,不曾与她通气。这是打定了主意定要拆了这桩婚。其实叫嬷嬷看,也不觉得这桩婚好,那宁探花的闺女,她也是接触过些日子的,又不是什么绝代芳华倾国倾城的美女,至多算上长了个清秀胚子,将来可长成一位秀丽佳人。可这长相不顶尖也便罢了,脾气又算不得温柔贤淑,见天的和三少爷斗嘴,能拧出花了。这般一身问题毛病的女子,到哪儿不是一抓一大把,她们宁家又败落成了这个样儿,老爷就算再顾念旧情,又哪能把儿子的前程填进去呢。

更何况,老爷也未见得真就顾念旧情。若真是,夫人也不至于是这个态度呀。

嬷嬷冷不丁就想起了那突然在半路上被一窝劫匪害了性命的宁探花,还有那得个得风寒得成不治之症的宁夫人,背后阴凉凉地就冷了起来。

她觑了觑王夫人的脸色,思虑一番,继续忠诚地提醒道:“三少爷知道了,您又不同意,他会不会闹到老爷跟前去?”

“他要是想到问他老爹自己的亲事,就不会巴巴地给我写信了。”王夫人口气依旧不好。她站了起来,不疾不徐地来回走上几步,亦是心中思量了一番,才又坐下了,说道,“不过一直瞒着他也没什么好处,要是我们一味堵着搪塞他,不定他还真要闹到老爷面前去。不如这样,我回封信给他,告诉他确有口头婚约一事。”

嬷嬷一愣,呆呆地看向自家夫人。

王夫人意味深长地笑了:“你挑个牙尖嘴利会说话的仆妇和你一块儿把我的回信送去。宁青穹你也知道的,那丫头让她爹宠得心性儿可高,寻常不爱针黹女红便罢了,还总想着学业上压男子一头。她也不想想,她一个丫头,学业再精,还能女扮了男装去科举不成?这般一个姑娘,如何肯在家道中落后矮了气节攀附我王家?必是不愿嫁过来的。”

嬷嬷已是听懂了王夫人话中未尽的意思,当下也陪着笑了:“还是夫人您想得透彻明白!老奴这就去挑个最合适机灵的来。”

王夫人拉住转身欲走的嬷嬷:“嬷嬷急什么,难不成还不能凉上他们一凉?明日我再写信,大后日你们再出发,时间尽够的。”

“夫人说的是。”嬷嬷微微欠身行礼。

王夫人抚了抚椅背:“叫柳叶进来服侍我沐浴更衣。”

王夫人洗漱完毕,就睡下了。她的院落照例并不熄灯。

王知府家的灯火几处明来几处暗,有夜里黑乎乎隐没了的,亦有漏夜高烛燃至天明不熄散的。正是万家灯火落星雨,几点辉芒耀夜图。层峦叠嶂夜不暗,鳞次栉比登云路。官家瓦上白雪覆,便道瑞雪兆丰黍。岂知寒舍遍冻骨,无人收拾无人顾。

宁青穹一行人,也回到了刘家。马车进不去巷,就在巷口停了下来。已经黑咕隆咚的寂静夜色里,王子晤先跳下了车,他除了长得胖一些,身手倒是意外地利索。王子晤掀开车帘子,扶了宁青穹下马车,宁青穹又转身扶了丝竹下马车。

她们尚未站定,那边儿已经有一道惊喜的苍老声音响了起来:“是囡囡回来了?”宁青穹回头一看,就看到了苍老到已经开始缩水的外婆。她整个人如水中的野芦苇一般,皱哒哒,瘦津津的,柔软得好像风一吹,手一掰,就能折断了,却偏偏于这风烛残年的外表下生了令人不可置信的韧性,依旧能好好地站着。

她还站在与上一次仿佛的巷口位置,往宁青穹几人这边探着身子,看着就颤巍巍的,能让人生怕她就倒了。

宁青穹放开丝竹快步迎了过去,“外婆您怎么又在这儿等了?这条路我已经走熟了,就是回来得晚些,也不会出事。”

“你一个小姑娘,这么晚不回来,能不担心吗?”外婆身遭因久不动而凝结的寒气侵得宁青穹冷冷的,“你外公和你舅舅都出去找你了。”

宁青穹一愣,张了张嘴,竟不知道该跟外婆说些什么好了。

在母亲亡故的这百日里,她不止一次地问过自己,亲情到底有多重要?她不是没有想过,当真就去衙门告了舅母,让她明白一下太过分究竟会有怎样的结果。但告了之后呢?纵然将舅母这个与她没有直接血缘关系的人打落了尘埃,那剩下那些与她有着血缘关系的呢?外公外婆该当如何,舅舅是否就不会再原谅她,表妹表弟是否就恨上了她?

……这些都已是她仅剩的亲人了。血脉相连,彼此天生有所牵绊,无可割舍。而且即便是爱舅母爱到天荒地老要星星不给月亮的糊涂舅舅,待她也并非全然无情,若是真个无了情,舅舅不会在大晚上还冒着寒霜出门找她,且本城也不算小了,如果自己真的不见了,他要找到自己的几率也是渺茫。一夜到天明都无结果是很正常的。

他明知如此,还是出去找了。

难道她就真能不管不顾地去把贪图自己一些旮旯小钱的舅母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