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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快丑时了,珍官儿才回到了戏班子的大院里。荣哥给他开的门。荣哥好像一直没有睡,双眼清醒地望着他。他看到珍官儿衣衫不太整齐,头发凌乱,脸上更加显得十分疲惫。当他把手搭到珍官儿肩膀上,能感觉到他单薄的身体还在微微发抖。
荣哥却什么都没说,只是烧了一大锅热水,送到他屋子里,让他好好洗一下休息。
珍官儿也没有精力再多想或者解释什么了。他只是稍微擦洗了一下,就昏沉沉地睡着了。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所有人都平安无事。尽管街上的抗日标语和传单越来越多,中国人和日本人发生的流血事件也时时上报,但珍官儿还是能带着众师兄弟们,继续在光明大戏院里演出。台下也座无虚席,来捧场的大多是野田为首的日本人以及对日亲好的中国人。
这份安定就是珍官儿想要的日子,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却并不感到真正的安定。
连师父和师兄弟们也如此,他们对他的态度,发生了很微妙的变化。
从那天深夜以后,野田时常派车来请珍官儿去他的私人别墅喝酒。珍官儿没有拒绝过,师父和师兄弟们也没有阻拦过。他们似乎都有些心虚,回避着这些事。他们知道珍官儿是为了什么才接受的,他们心里却都有疙瘩。
尤其是荣哥。
荣哥越来越不爱上台,总是找理由拒绝师父,到后来甚至连龙套都不肯跑了。他什么都不想唱了,却总是待在戏班子后院里,用斧头劈柴。已经春天了,根本不用再烧柴火。何况在上海,好的人家都用煤球烧火。戏班子有野田照看着,从来不缺这些。
珍官儿知道大家为什么会这样。他似乎也提不起精神来唱戏,但只要上好了妆,谁又看得出来。况且野田在台下,他不能表露出太明显的情绪来。
有一天晚上,他正在台上唱着,忽然眼角余光好像又瞥到了绮玉,顿时打了个激灵,整个人都紧张起来。可仔细再看,却发现并没有人。一边唱,他一边宽慰自己,也许是自己太想念绮玉了。贝勒爷都送信给绮玉了,她一定不会回来了。
刚刚安下心来。突然观众席里站起来一个陌生的男人,举着拳头高呼,“汉奸!!!”
随即一个臭鸡蛋朝台上的珍官儿砸来。
没等他回过神来,又有几个人站了起来,挥舞拳头高呼,“汉奸,卖国贼!”紧接着七八个臭鸡蛋和烂水果朝台上砸来,有一个正好砸到珍官儿。
珍官儿站在戏台中央,僵住了。一句都唱不下去,更没法演了。
野田正好在台下,看到这一幕十分恼怒,立刻站起来大骂几句,叽里咕噜下令把那几个闹事的观众抓起来审问。
反应过来的珍官赶紧对着乱糟糟的台下喊,“别杀他们,别杀他们!”
可下面已经乱作一团,野田带来的日本兵马上把戏园子又包围了起来,所有人都不准离开。而珍官儿也被荣哥和几个师兄弟带到了后台。
荣哥帮珍官儿卸下了妆,把他身上和行头上的臭鸡蛋擦干净。他还是像以前那么细致,却一声不吭,甚至不抬眼看珍官儿。
一个师兄弟泡了杯安神茶塞到珍官儿手中。握着温暖的茶杯,珍官儿的神智渐渐清醒,他忍不住抓住荣哥的手腕,焦急地问,“那几个人呢?你出去让野田大佐别杀他们。”
还没等他把话说完,只听见外面传来“砰砰”几声枪响,顿时压住了所有乱糟糟的声音。
一刹那,所有人的心跳都似乎跟着枪声停顿了一下。
沉默了很多天的荣哥突然抬起头,用无比锐利的目光盯住珍官儿,用他从来不会有的冷酷语气说,“他们死了。”
说完,他一把丢掉手里的行头,扭头大步离开了后台。
珍官儿坐在花梨木凳子上,握着安神茶,面无表情,一个字都没有说。那么柔弱爱哭的人,突然之间哭不出来了。因为愿意给他依靠的肩膀,也离开了。
他就这样木然地坐了很久。直到身边的师父、师兄弟、琴师一个一个地离开,只剩下了他一个人。偌大的化妆间显得无比空旷和冷清。
野田一直在处理外面的事,派人来和他说了什么。他愣愣地看着日本人生硬地叽里呱啦说着,他却一个字都没听见。后来,不记得是有人搀扶着,还是他自己独自走回了戏班子大院里。
他一跨进自己的屋子里,就昏倒了。
这天晚上以后,珍官就病了。
他发了高烧,浑身无力,嗓子发炎,疼得像有火在烧。他一直昏睡着,脑海里反反复复都有砰砰的枪响,还有不断的咒骂,“汉奸!”到最后,忽然出现了绮玉的脸,也骂着“汉奸!”
珍官儿突然惊醒过来,默念了一声绮玉,眼角就流下泪来。
屋子里一个人都没有,但桌上却放着温热的稀饭和茶水。他挣扎着起来,四处看了看,发现自己居然恍恍惚惚地睡了有三天了。打开房门,刚踏出去,就看到一院子的师兄弟们,都沉默着,坐在外面。
“今儿都不练了?”他嘟囔了一句,随即发现了异样。
这个时间段,大家都本该在院子里练习,拧身段的,踩莲步的,翻跟头的,调琴弦的。可如今这副清闲样,实在不正常。
珍官儿觉得身子有些软,于是扶着院子里的大槐树,坐在了一张小马扎上,又开口问,“怎么了,为什么不练了。我好些了,可以上台了。”
没有人回答他,还是异样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