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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青穹心里暗叹一声,这下又要耗些时间与他理论一番了。她抬起头来,乌黑澄明且平静的眼望向王子晤:“已过了我娘百日了。”

王子晤犹似不解,直接问:“你不守三年孝?”

“我在守。”宁青穹平静地说,“只是为生活计,我也是要出门的。”

王子晤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整个人都往后倒了半寸:“为生活计,为什么生活计?你外祖家难道连你一口饭都养不起?”

这就问得过分了,宁青穹并不答话,她将包袱微微一拽,拽离了王子晤的手掌,重又递到那比自己高一个头左右的学子手中:“你清点一下吧。”

王子晤仍旧瞪着眼,只这回没有阻拦她,眼看那学子打开包袱,认认真真地将每件衣裳看了一遍,见没有洗坏了,便又一件件叠好,对宁青穹笑道:“正好。”说着,拿出身上的荷包,数了十枚铜板给她,又把手里的另一个包袱递过去,“这是明天的。”

宁青穹接过包袱,又将铜板仔细收好,便对他二人福了福身,算是辞别,转身要走,却又被王子晤摁住了肩膀:“你现在是做什么,浣洗衣裳?”他的眼睛都快瞪成铜铃了。

宁青穹往旁边躲了躲,没躲开,皱了一下眉:“你拉拉扯扯的做什么?你就算讨厌我,好歹也看在我爹曾教导过你的情分上,不要在这种时候欺负我?”

“我什么时候欺负你了?”王子晤顿时有些急眼,他带点窘迫尴尬地放开宁青穹,“我不拉你,那你回答我,你外祖家让你浣洗衣裳?他们怎么这样?”

宁青穹却是不好将家中的情况告知旁人,只道:“我又不会女红,洗衣裳不是很寻常吗?我的事不用你管,我自己能解决。时间不早了,我先走了。”她说着,也不等王子晤反应,就转身小跑着离开了。

她跑起来,那身往日不曾上过身的粗糙的靛青麻布似也跟着轻盈了起来,夕阳欲西下,金了树冠,红了乌发,镀了一层淡淡的光在那身靛青上,好似灵动的蓝鸠落地休整后,酝酿着要起飞了。

王子晤虚虚地抬着手,看着她远去,想抬脚想起什么似的又站住了。半晌,他回过神来,看了一眼身旁也定定站着的那名学子,见他也望着宁青穹离去的方向,狠狠瞪了他一眼,恶声恶气地举起自己的肉拳头:“你看什么看?”

那学子神色从容淡定,一点也没被王小霸王的恶形恶状和素日名声吓到,只淡淡地回他一句:“看景。”便提着宁青穹送来的那个大包袱迤迤然转身回书院去了。

这学子也是书院中的名人。王子晤也认识他,只现在有些心烦意乱,倒是没有追上去将他打一顿给自己惹更多麻烦了。

见人散了,他的小弟们才纷纷围上来:“老大,刚才那姑娘是谁啊?”

王子晤没好气:“问那么多干什么?走了,回去!”

却说这边宁青穹离了徽山书院两条街,便拐进了一家书铺。这家书铺名为曲风书斋,是本县中排第三的书铺。私人营业,信誉良好,宁青穹曾听她爹评价老板虽也免不了有商人习气,但却是商人里头难得有几分君子之风的。只不过这家家底比不得那排第一的书铺广布书铺和第二的济源书斋,因此书源种类不如那两家,始终被压了一头。这也是宁青穹挑中这家书铺的主要两个原因,一者老板品性过得去,就不会太过欺她年幼势孤,二者头两家书铺名头虽大,销路也广,遍布本府,却未必多需要自己,也不定能让自己获得多少收益。而对曲风书斋来说,她脑子里的东西就重要多了。

宁青穹提着包袱跨进了曲风书斋,也不着急与柜台后面坐着的老板说话,先环视一番这个书铺,和她记忆中差别不大,左边几排书架是科举相关的书籍,中间几排是词戏话本等休闲读物,右边一排的架子上安放的则是一本本孤本,合计只十五本左右,不多,宁青穹以前来看过,也都不是什么特别稀罕的孤本,不然她爹也不会没兴趣收藏了。

书铺的老板瞿天方也认得宁青穹,见她抱着一个大包袱进来先是愣了一愣,继而一喜,想着她爹宁探花家中藏书素有多且奇的名头,这宁家姑娘莫不是如今家境艰难来卖书的?再转念一想,那喜意却是如遇冷雨一般被浇得透透的了,宁探花家藏书再多,那也是被抄了家的呀,哪还能剩什么珍稀孤本?因而他一时也摸不准这小姑娘来书铺里作什么,便开口相询:“不知宁姑娘要买什么呀?”

宁青穹这才走过去,隔着柜台对瞿天方微微一笑:“瞿老板,我这次来,不是来买东西的,是来卖东西的。”

“哦?”瞿天方双眼微微一眯,闪过一道精光,暗自忖度,果是还有什么孤本珍藏不曾被抄走的?他清咳一声,只不太感兴趣地问,“不知宁姑娘要卖什么?我这儿既是卖书的,等闲并不缺书。”

宁青穹见他这副装模作样不感兴趣的样子暗笑,他若知道自己根本唬不住,不知是否会咬断了后槽牙?“我要卖的,都是瞿老板会感兴趣的,比如我爹所藏那部《青山杂谈录》的内容。”

青山杂谈录!

瞿天方内心一震,险些是绷不住,好在他也是多年的生意人了,只将这激动情绪转到了旁人看不到的脚尖,狠狠点了两下。你道他为什么这么激动?原来这青山杂谈录原是六十年前去世的大儒方问榆晚年所著,记录的是他生平对于儒学的理论见解和总结精华,在士子文人间有很高的评价,但因种种原因,譬如所得者视为传家珍藏不轻易示人,不允人抄录等,流传在外的抄本却是很少,说是一页难求也不为过。

独宁世安早年在外游历,却是机缘巧合得了这方大儒的亲笔孤本,多少人与宁世安交好,才能一睹这本书的精妙词句?纵是瞿天方开着这个书铺许多年,也只有幸看过两眼,所知只数页而已。若是眼前的宁小娘愿意卖了这青山杂谈录的内容,于他可不就是一笔细水长流的收益?但是瞿天方再看看宁青穹,心中不免有疑虑,那青山杂谈录足有二十万字,二百多页之数,这一个□□岁的女娃娃竟是全背下不曾?

宁青穹似是猜出他心中所想,仍是微微笑着道:“瞿老板若是不信,我可以当场默写三页给你看,以我爹那本二百四十七页为基础,页数您随便挑。”

宁青穹如此镇定,瞿天方倒是又信了她几分,宁探花当年便是这十里八乡有名的神童,他女儿料想也不会差到哪去,只不过这考校还是要的,瞿天方从柜台里抽出一沓宣纸,又将附近架台旁磨好试用的墨和笔都端了过来,说道:“就请宁姑娘写下第十七页、一百零七页和一百三十五页的内容。”

宁青穹伸手去接笔,那双红肿的手就暴露在了瞿天方眼前,他一怔,心中微微有了一丝不忍,暗道宁探花当初在这一带是何等人物,竟遭了这等祸事,可怜留下一个小姑娘,小小年纪就落到了这比卖身丫鬟还不如的境地。瞿天方便道:“你手不方便,不若你背我写?”

宁青穹摇摇头:“我背您难免有意会不到的,还是我写就行了,就是字不太好看,您多担待就是。”

瞿天方也就不再坚持,宁青穹握了一下双手,就提笔默写起来,她的手疼痒难耐,写出来的字难免不讲究,但还是看得出笔锋间还有些遂意气锋之感,只看笔锋,瞿天方便知这小姑娘是个不肯服输的。虽则如此,仍可看出她落笔并不凝滞,一字一句俱带流畅之感,可见那青山杂谈录在她心里是背得极熟的了。这也是瞿天方并不坚持帮她写的主要原因,若是她来背,自己没意会到,不知道是什么字时难免要停下来问询,也就瞧不出她真正的底子,只有她自己写,方能看出她对青山杂谈录的熟悉度来。

只看她轻松默了两页,瞿天方心里就有数了,也开始琢磨起多少价格买这青山杂谈录合适,想着小姑娘如今孤苦伶仃一个也不容易,这又是一锤子买卖,倒是愿意给她开个稍高一点的价格。

等到宁青穹默完,却不与他提起价格的事,反而是道:“瞿老板,这《青山杂谈录》只是我脑子里的一本书,还有其他什么《云溪笔记》《十年踏野载》等等我爹曾收藏过的七八成孤本我都会背,”她看着瞿老板微微睁大的眼睛,心里便知必能说动他,又道,“甚至是徽山书院不对外开放的藏书阁里的一些书我都会背,我是想与瞿老板你做个长期合作伙伴的,所以这得利我想与瞿老板分成,并不打算卖完作数。”宁青穹见瞿天方面露犹豫之色,也不着急,她站起来说,“天色不早了,我先回家了,明天我还会往徽山书院这边来,届时再和瞿老板好好谈谈吧。”

瞿老板这会也明白过来她是不着急了,若她当真会背那么多孤本,哪会愁卖不出去?只是个价高价低而已。他也需好好思量明日如何来谈,便笑盈盈地起身将宁青穹送出门外,看着她一步步地走入了暮色巷尾。

因认了路,宁青穹往回走的速度就比来时快了许多,天色渐暗,她也只挑那等繁华人多之地走去,渐渐走到了城中那条尚还灯火璀璨的食街。

街口的大红灯笼开始发出熠熠的光辉,街面上三三两两的人来来往往,有个三四岁的小女孩骑在父亲的肩头,手里握着一根随她父亲颠一颠地走动而快速转动的风车哈哈笑着。身旁的母亲落后小半步,举着双臂虚虚罩在她背后,并不挨着,只防着她往后仰。她的笑容那样开怀,那样无忧无虑,看得宁青穹几乎挪不开眼。

她停驻在灯火辉煌的中心,看着那小女孩一家人哈哈笑着越走越远,越走越远,直到隐没在灯火辉煌人流川息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