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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青穹和谷涵坐进了附近的一家福升食肆,这家食肆开在徽山书院附近,自然是面向学子们的,因此既有大堂,又有包厢,便是大堂也桌桌有插屏隔断,布置得较为安静雅致。

徽山书院是本府有名的书院,能做徽山书院学子的,不是本府学业特别好的学子,就是家中有权有势有钱,能让徽山书院为他们开后门的。无论是这两种里的哪一种,但凡识些文断些字,正经不正经要走科考这条路的,多少都与外面寻常不识字的人品味不大一样。能投学子们所好的店家,才能在徽山书院周边站稳了脚跟,福升食肆的这份雅致用心就很受学子们的欢迎,在徽山书院内部名声很好。

因此谷涵就带宁青穹来了这家店。其实他自己来福升食肆的次数也不多,对这里谈不上陌生,但也不能说熟悉得像回家吃饭一样。徽山书院里也有食堂,谷涵从官府所领的粮食就是交到食堂去折了食票的,因此他一般只在徽山书院吃饭,甚少出来。

宁青穹虽然去徽山书院听过几次讲学,毕竟不曾在书院中就读过,对这些事倒是不清楚。她若是清楚,也不会贸然邀谷涵一起吃了。

二人落座,宁青穹就摘了自己头上的幕篱,搁在旁边空着的座椅上。谷涵就看到她脸上多了道伤口,血肉殷红,还没有结痂,倒是涂了一层薄薄的碧绿药膏。宁青穹见谷涵盯着自己的伤口瞧,有些没心没肺地抬手在伤口附近挨了挨,撅嘴抱怨,“不知道会不会破相唉。”

这就连谷涵也说不准,她这个伤口正好在眼睛下方,狭狭一道,说深不深,说浅不浅,一年半载的要好利索只怕有些艰难。好在她年纪小,若是运气好,将来长大了也就消失了。当然,若是运气不好,只怕要留下一道痕迹来。

谷涵想了想,总觉这约莫与她舅母昨日的卖书事件有关,便问道:“怎么弄的?”

“不小心磕到的。”宁青穹微微一笑。

谷涵又看了看伤口,如果是单纯磕出来的伤口,不是尖深,就是一道浅钝,不会是这个样子,深深浅浅不太规则,力道参差不一的。看得出这道伤另有隐情,只不过宁青穹既然不说实情,总有她的道理,他也不会扒着问个不停。

宁青穹脸上的伤口当然不是真的不小心磕出来,昨晚那些人走后,舅母又在家中大闹了一场,言道若非宁青穹,若非她们宁家得罪人太多,她刘家也不会受累败落到这个境地。宁青穹差点叫她害死,得亏舅舅回来得及时,才捡回了一条命。因她破了相,又是拿了自己的压箱钱替刘志还了赌债,舅舅心怀愧疚,今日宁青穹出来抄书,他倒是塞了些零花给她。

舅舅和舅母不同,他是大手大脚惯了的,哪怕自己身上已经没几个钱了,一出手还有十两纹银。

虽说这年头铜贵银贱,一两白银只能兑得八百铜钱,也可解了宁青穹的燃眉之急。而且宁青穹深知青山杂谈录多受士子欢迎,只要一在书铺出现,就不用担心卖不出去,届时她也不缺钱了,只是还需等些时日。

既是心中不虚,宁青穹也不会在吃食上亏待自己。守孝在家中那些日子被舅母亏待吃食,多是没心情与她计较那许多,忍一忍就罢了,出来了,就找不到理由亏待自己了。因此她很是乐意进这福升食肆吃饭。

谷涵又问宁青穹要吃什么。拿到浮生游的那一刻,宁青穹就知自己欠了谷涵一个大人情,这顿自然该她请来,自是让谷涵来点他喜欢的。谷涵见她当真无意点菜,只好自己琢磨着点了四道菜,考虑到宁青穹还在孝中,他也没点荤的,只要了三个素菜一个素汤。汤是蘑菇素三鲜,其汁清亮,其味香醇鲜美,谷涵觉得宁青穹素了大半年,应该会喜欢这道汤。素菜分别是素炒三丝,荷塘小炒和一个他觉得小姑娘会喜欢的拔丝山药。

宁青穹看了,抿唇笑了笑,颊边现出一个浅浅的酒窝来:“你要念书,还是要吃些荤的,不必太顾念我,我也吃不了许多菜,把这两盘换成红烧鲫鱼和……山药炖排骨,怎么样?”她说着,划掉了拔丝山药和素炒三丝,一脸期待地看着谷涵,仿佛要吃这两道菜的是她自己似的。她的目光晶晶亮亮,似乎并不曾被父母的早亡和处境的忧难所困扰,变得灰暗阴郁了。

如此明澈的目光是很难让人拒绝的。

谷涵也就点了点头。宁青穹立刻漾开了笑脸,勾上了另两道菜,然后唤来了食肆伙计,将菜谱递给了他。等那伙计离开了,她才坐直了身子,问谷涵:“能不能告诉我这本书怎么会到了你手中?”

谷涵也不隐瞒,当下把自己路遇她舅母,并阻她坐地起价一事讲了一遍。宁青穹听完之后,总算知道差错是出在了哪里,撅嘴道:“我说我舅母为何是空手而归,原来是半路杀出了一条拦路虎。”

谷涵低头轻轻一笑:“莫非不是釜底抽薪之策?你舅母无利可图,往后总不会再有心情打你那些书的主意了。”

宁青穹歪头打量谷涵,双眼依然清清亮,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才郑重说了一句:“谢谢你。”

谷涵不意她突然这么一本正经了起来,正要回话,伙计已经举着托盘送了两道菜和饭来。两人便都闭了口,等着伙计离开,先头那话头也断了。菜没上齐,宁青穹并未立时举箸,注意力又被其他事物吸引了。她往窗边靠了过去,推开了那扇本就半掩的窗户。窗外是稀拉往来的人群,男女老幼,精神面貌,各不相同。一些是高高兴兴叽叽喳喳的,一些是面带忧愁的,还有面有怒色的,面无表情的,各种各样。他们从宁青穹眼前路过,坐着的宁青穹也从他们的视野中路过,仿佛对陌生的彼此而言,这种凑巧居多的交错和路过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

然而宁青穹的目光那么专注。

宁青穹看到窗外有个卖腊梅的小姑娘,同自己差不多大,挎着个长筒竹编篓子,穿一件单薄到看的人都替她冷的小袄衣,梳着两根红绸绳扎起来的喜庆小辫子,鼻子双手都冻得和红绸绳一般通红了,她的面上还始终挂着甜甜的笑容,向每一个穿着过得去的路人兜售篓中芬香盈盈的腊梅枝。尽管十个人里都不一定有一个会理她。

他们匆匆来去,轻易不会愿意为一支普通的腊梅停下脚步。

顺着宁青穹的目光看过去,谷涵也见到了那个小姑娘,问宁青穹:“你想要腊梅?”

宁青穹像是回了神,她摇摇头,又点点头,对谷涵说:“我记得这个小姐姐的。”她不再多说其他的,半个身子探出窗去,朝那个卖腊梅的小姑娘招了招手。那小姑娘瞧见了宁青穹的示意,脸上的笑容立刻变得更甜了,哒哒哒跑了过来,将竹编篓子举得高过窗台,愉快地问:“姑娘是要腊梅吗?”

“恩。”宁青穹站了起来,从她的篮子中挑了三支风韵相近,俱都含苞待放的腊梅。这是三支黄腊梅,枝形自然娇憨,梅花朵朵清新,若有一只黑瓷瓶,插了进去,便可使一室既有幽香,又赏心夺目了。“多少钱?”宁青穹问。

小姑娘欢快地回她:“十五文!给您打个折,十三文就好。”宁青穹也不和她还价,摸出钱袋数了十三个铜板给她,然后把那三支还裹着湿寒气的腊梅斜放到了旁边的椅上。

等她走了,谷涵才开口:“她好像不认识你。”

宁青穹笑了笑:“她自然不认识我。我是一年前见过她,还记得罢了。”宁青穹沉默了一下,叹了口气,“若是新政不废除,她家的腊梅能卖到金陵和京城去,一支应至少卖上五十文,一个冬季都会供不应求,至初春时节,赏梅的人少了,腊梅花还能卖予药铺,不至于如此贱卖还卖不出去。”

谷涵意外地看了看宁青穹。宁青穹的身份是很好猜的,她姓宁,和本府知府之子相熟,又识文断字能为曲风书斋抄书,如今还同舅家住在一块,近来还写了悼念亡母的诗句。谷涵已经确定她就是宁探花家仅剩的那个女孩了。但他不知宁青穹这个年纪,又是女孩子,竟对时政也有所了解。她这话若是从谷涵一个同窗口中说出来,谁也不会意外,但这话是从一个比他还小几岁的小女孩口中说出来,就让人侧目了。

难道宁探花以前在家中还和小女儿讨论这些事情?谷涵斟酌片刻,才开口问:“你也了解废政?”

“只是新政施行那段时间里,我爹带我去各地游玩时给我讲解过些许,管中窥豹而已。”宁青穹顿了一顿,又转头去看那哒哒哒跑远,继续甜笑着向路人艰难推销的小姑娘,“这小姐姐一家……去年还不是这样的光景。”去年她爹宁世安带她路过这小姐姐家的时候,她家附近是热火朝天一批一批运梅枝的繁盛景象,她也不需像今日这般在这天寒地冻里,站在冷风处向别人兜售梅枝,只需在家中偎着暖炭,开开心心地绣绣花,剪剪样便可了,一点也不需忧愁生计。宁青穹的神色露出一丝黯然来,她们宁家之所以被抄了家,正是因为族中主支一力推行新政,遭了反噬。新政施行不过五年,全国各地大小官员纷纷上书新政扰民甚巨,欺民以弱,夺利于民,要求废止新政,就连国子监的监生们都有一批集体联动上书皇帝,请求皇帝体恤万民,废了新政,还民以利。

然而宁青穹亲眼所见的情形,却是新政被迫废止以后,那些受益于新政,有了谋生路的农家们纷纷又回到了从前只在她爹的叙述中出现过的窘困境地中。日日迫于生计,节衣缩食的情景已经又开始出现了。“我爹说还利于民不会还到他们身上去,原来是真的。”宁青穹的声音透着些涩然。

谷涵的声音也微微沉了下来,“自然不会还到他们身上去。真正受益于新政的多不识字,如何能说出还利于民这等话来?”

宁青穹猛地收回望向窗外的视线,看向了谷涵。

谷涵微微一顿,许多人都夸新政被废好,他知道如今朝堂已经重新掌握在了支持旧政的士林一派手中,新政一系纷纷落马,流放的流放,归田的归田,养老的养老,他若是公然说起这些,只怕中举也要无望了。这些话自新政被废之后就藏在了谷涵心里,他不打算,也没想过有一天会对别人提起。

作为一个由寡母拉扯大,数得着的亲戚多是农人的谷涵,从小亦算得上看过来新政旧政带来的各家起起落落,比宁青穹这等管中窥豹的,更明白新政为何会遭到那么多人反对,终致废止的境地。

大凡一朝之政,总脱不开受益群体。新政受益群体成了最底层的农户,其余人自然就损了益处,要嚷嚷着不能与民争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