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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若暗自给孩子取了个外号,叫“神灵三千问”,简称“三千问”。

三千问是领头人的儿子。领头人的妻子死在寒荒人手中,而盖山族的男人显然不怎么懂得照顾孩子,于是三千问被养成了一只野皮猴。

从三千问口中姜若知道了很多盖山族的事:领头人并不是族长,不过他们这一支有家传手艺,会造弓箭,在族中地位很高,因而受到保护,先逃了出来;盖山族定亲的时候,女人送给男人一支朱木造的矛,男人送给女人一颗野兽牙齿,说起来姜若兜里还揣着一颗兽齿,心情顿时有点微妙;每天入夜时盖山都会举办族人的集体婚礼,作为严寒到来前的最后狂欢,当三千问充满憧憬地描述那个场景时姜若打着哈欠想,土著的孩子真是早熟。

至于三千问口中的家乡如何如何美丽,姜若是不太信的——毕竟所有的穷山恶水,在当地人的吹嘘中听起来都像二十一世纪的伊甸园。

根据三千问的描述,姜若推测整个部落不过三百人出头,想来他们的宿敌寒荒应当也差不太多。亏得三千问把寒荒入侵之战描述得荡气回肠,其实不就是两个村子持械斗殴?这种小规模的争斗,几个玩家的介入就能产生颠覆性的影响。

不死之身和提取基因进化在土著看来一定是难以想象的伟力,也难怪玩家被奉为神灵。

领头人安顿好族人,总算记起儿子,把三千问拎去睡,姜若终于得以解脱。在三千问站起来的瞬间,姜若发现缠着自己问这问那的功夫,这孩子已经肉眼可见地长高了一点点。

时间流速理论如今已经成为玩家共识,根据统计结果,南山的时间流速最慢,只有体感流速的十二倍,即一个月游戏时间意味着南山的一年;而大荒最快,高达三百多倍,真正的“天上一日,地下一年”。

这些盖山人,他们几乎在呱呱坠地的瞬间就已经学会行走,在刚刚蒙昧地看到世界时就开始养儿育女。他们被时间驱赶着生老病死,没有可供挥霍的仿佛永远不会结束的童年和知了声声的夏天。

也许他们习以为常所以并不遗憾,倒是神灵的生命,在他们眼里漫长得近乎永生。

不过是朝生暮死的虚幻生物。

天上虽然没有星辰,但仔细看的话,其实云层还是会折射一点点星光,只是过于黯淡,照亮不了任何事物。

这个夜晚似乎风平浪静,让习惯了在黑夜里紧绷神经的姜若很有些意外,但仔细想想,也不是没有缘由——或许是过于严酷的环境使然,除了捡尸体为生的狂鸟,姜若所见的不周山野兽大多只是三五成群。这样的小群野兽,闻到这么多人的味道,也是会畏惧的吧。

茅屋里传来一些细碎的声音:咀嚼食物的声音,缝补兽皮时骨针扎到手的小声咒骂,有时候像是争执有时候像是私语的人声。不周山草舍终于像是人类的居所了,虽然里面住的是不是通常意义上的人类尚有待商榷。

三千问在梦里哭叫,“我要妈妈”。

姜若有一点儿恍惚。已经模糊了的童年记忆里,在孤儿院里度过的三千多个夜晚,好像他也曾反复地做同一个梦,然后哭喊着这句话醒来。

梦境永远始于同样一个清晨。

七点钟的太阳光漏到树荫下面,形成一个一个温暖的斑点。妈妈稍稍走在前面,长长的头发垂在身后,略微卷曲的发梢偶尔掠过牵着小姜若的手。小姜若背着书包,一蹦一蹦地跟在后面,努力去踩地上破碎的阳光。

当记忆变成梦境,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后,就得到了某种固化,很多细节甚至可以经年之后再回来翻找。于是很久以后姜若记起,妈妈牵着他的手上,在无名指根部有一圈白痕。

学校门口正在上演一出悲喜剧:离家出走的韩小胖终于被班主任老师找到了,焦急赶到的父母抱着失而复得的儿子嚎啕大哭。

当时小姜若只是嘲笑着韩小胖满身脏污的狼狈样子,但在漫长的时光之后,当二十七岁的姜若旁观这一幕时,他对那个一无所知的小胖子产生了深刻的嫉妒。

妈妈突然站定,看着那一幕,看了很久。

“小狄,”妈妈说,“我在胡婶那里给你留了一点东西。如果以后......如果有一天你不想回家,就去找她。”

小姜若说,“妈妈你是不是害怕我学韩小胖?我才不学他呢,我一定每天按时回家!”

“那好啊,”妈妈摸摸他的头,笑容温柔一如往昔,“那就当我没说过。”

姜若深恨自己幼时的愚蠢,不懂得这样显而易见的告别。

他反复地回忆那个最后的笑容,想要从中解读出留恋安慰或者失望悲伤,可是经过固化的,纤毫毕现的记忆却在这里突然变得模糊了。他无法记起妈妈的表情。他甚至已经开始遗忘妈妈的容颜。他拥有的妈妈唯一的照片是从报纸上剪下来的,鲜活的人和陈年的影像当然是不一样的。哪里不一样?他想不起来。

我是不是还能够找到你?

当我最终找到你的时候,你是不是已经苍老。

上天似乎不想让他沉湎于回忆,姜若被一声闷雷惊醒。他愕然抬头,看见云层不知何时开始汇聚,紫色的电弧在黑沉的天幕上笔走龙蛇,像撒旦挥舞着他的爪牙。